【专题报道】维持和平与促进两性平等——专访联合国性别事务官员黄向荣
和平与安全
在2010年前后，也就是非盟-联合国达尔富尔混合维和行动执行任务最紧张的时期，在天高地远的苏丹达尔富尔荒漠，可以见到一位中国籍的女性文职维和人员的身影。她满怀无比的热情，带着自己对两性问题的思考和研究，为保护妇女儿童的安全、促进改善女性地位而默默努力地工作着。 她就是目前在联合国维和行动部担任性别事务官员的黄向荣。在3月8日国际妇女节到来之际，黄向荣接受了联合国新闻的采访，向我们讲述了她倾心于性别平等问题的原因，以及对联合国维和行动背景下性别平等工作的思考。请听联合国新闻黄莉玲的报道。
2009年7月，黄向荣作为一名年轻而富有朝气的国际文职人员加入了非盟-联合国达尔富尔混合维和行动， 从而开始了在西达尔富尔州以及后来在南达尔富尔州任务区的工作历程。
2014年四月 与传统部落歌者讨论如何为和平和两性平等歌唱而不是为战争而歌。
黄向荣：“整个联合国维和使团的任务就是保护平民。所以我们作为性别事务部跟联合国的军队和警察，还有人权部门，联系非常密切。我们经常去难民营，去了解他们在安全方面有哪些担忧，尤其是妇女和儿童，因为难民营大部分的人口其实都是妇女和儿童，70%左右。当地的文化也决定了妇女和儿童在这个战乱的时候经常不得不出外，在达尔富尔当地的文化里，大部分的活都是女性做的，不管是家务活，还是在田里的农活，甚至是做砖、盖房子，这些都是女性在做。所以在战乱的时候，他们仍然要出去，他们住在难民营里面，领到一些世界粮食计划署给他们发的粮食等物品，但是种植的时候他们想去种地，收获季节他们想出去收获庄稼，而他们的日常生活里面也需要去井里打水，去地里拾柴。出去的时候就会遭到暴力侵犯。其实80%的暴力侵犯案件都是发生在女性出去工作的时候。我们就跟当地的妇女开会，问他们的时间是怎么样的，他们什么时候去田里干活，什么时候去地里面拾柴，在这个时候，我们就联络联合国的维和军队和警察给他们提供护卫，这样，可以让他们在干活的时候可以安全地干活，安全地回去。”
二十世纪初爆发的达尔富尔冲突对女性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影响，当地近200万流离失所者中妇女和儿童占多数。尽管如黄向荣所说，达尔富尔传统文化里大部分活都是女人做，男人只从事一些轻松的行当，常常坐在树下喝茶，可是决策权依然由男人掌握。比如说，达尔富尔的部落首领声望很高，权力很大，州长对他们都很尊重，可是女部落首领寥寥无几，有限的几个也只负责部落里的女性事务，决策权有限。达尔富尔的女性公职人员也很少，能够参政议政更是凤毛麟角。联合国特派团大力改善男女雇员的比例，但当地女雇员的人数仍然仅为15%左右。
特派团采取了各种措施保护达尔富尔的女性，并力图增强她们的能力。黄向荣和同事们组织当地妇女制作了一千多个高效省燃料的炉灶出售，以减少妇女出去拾柴遭受性暴力的可能，并建立妇女中心、学校水箱、支持妇女制作和出售奶酪等，增强她们的权能。更重要的是举办大量讲座和宣传活动，改变当地人对传统性别角色的认知，消除对女性的歧视和偏见，并鼓励妇女参与到和平进程中，占据决策层和管理层职位。
黄向荣：“两性不平等的问题首先是一个基本人权的问题。我们大家都说人生而平等，这是大家口头上都说的一句话。但是到了男性和女性的问题上，好像平等就不是那么重要了。这其实是一个很奇怪的事情。就比如说你有两个儿子，你的大儿子，你给他很多的机会，你让他上最好的学校，你让他找到很好的工作，事业成功，家庭幸福。你的小儿子，你说，你不需要上很好的学校，你可以就在家里帮助母亲做饭，洗衣服，做家务，然后照顾哥哥，就可以了。很多人可能就会觉得这样对待这两个儿子是不公平的。这是一种不平等的对待。但是如果这个小儿子是一个女儿的话，你让这个小女儿在家里做家务，照顾哥哥，照顾父亲，大家就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好像没有什么不妥。所以，为什么同样的是不平等的对待，发生在男孩子身上你觉得是一种不平等，发生在女孩的身上就没有什么不平等呢？这个根源就在于很多人的意识里面就认为女性不值得拥有更多，女性的基本的人权没有得到尊重。一个社会要想成为真正的公平、公正、健康、和谐的社会，两性平等这个问题必须要解决。一个社会不管它有多么富有，如果它有一半的人口潜力得不到实现，这一半的人口没有得到公平的对待，那么这个社会就不是一个非常健康的社会，就是一个畸形发展的社会。”
2010年１月，黄向荣在苏丹西达尔富尔的非盟营地为联合国警察提供性别相关问题培训。
2015年，黄向荣暂时离开达尔富尔，来到了利比里亚，并被派往利比里亚与科特迪瓦边境仍不安全的哈珀（Harper）任务区，担任政治事务官。当时联合国在利比里亚开展维和维持和平行动已经多年，成功地帮助利比里亚进行了冲突后的重建，使得利比里亚国家各项事业重新走上了正轨，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利比里亚人民通过民主选举，选出了约翰逊-瑟里夫担任总统，她也由此成为了非洲历史上第一位女性总统。
黄向荣：“当时利比里亚的总统卫队是联利团（联合国驻利比里亚维和特派团）的一个印度建制警察部队，来为总统来提供保护措施。当时整个一个女性的建制部队，对于当地人对女性的传统角色的认知是一个很大的冲击。所以联合国在开展维和行动的地方多选派女性的军事维和人员和警察维和人员参加是非常重要的，因为确实对于当地人改变对女性传统角色的概念、观念，有很大的作用。当时印度的这个总统卫队到达利比里亚之后，利比里亚女性报考警察的数目立刻就增长了25%。”
2010年５月，黄向荣在苏丹西达尔富尔州电台参加以性别平等为主题的访谈节目。
目前在联合国秘书处的维和行动部，也就是位于纽约的总部，在男女工作人员比例均衡方面已经取得了较大的进展，但是在艰苦的维和任务区，女性维和人员的比例则低得多。 这背后的原因有很多，一方面由于陈规定型的观念，军事和警察部门的女性从业人数本来就相对较少，更何况联和国开展维持和平行动的地区都是冲突后社会，缺乏稳定和安全，经济落后，条件十分艰苦。但黄向荣认为，正是由于这些冲突后社会存在严重的性别不平等问题，因此格外需要女性维和人员的参与。“艰苦”动摇不了她的信念。
黄向荣：“一个任务区初建的时候，一般来说不建员工生活的营地，所以职员到达任务区之后就只能在外面租民房。民房大多都非常简陋。我刚去西达尔富尔的时候，在当地租一个民房，没有热水器。男同事可以洗冷水澡，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我的体质是不可能洗冷水澡——那简直等于杀了我。所以就用烧开水的壶烧水，然后倒到桶里面，兑上冷水，就这样来洗澡。所以当时能够洗一个热水的淋雨就感觉是一个最大的梦想。后来去利比里亚的时候，利比里亚的哈珀任务区没有联合国的营地，大家都是在当地租民房住。哈珀镇在我去半年之前才刚刚通上电，所以你就可以想象。当时我是任务区里面第一个女的国际女职员，所以刚到那边也没有时间租房子，就跟一个男同事合住一个大房子，也是没有热水器。他就可以一直处在这种生活状态之中，没有热水器也可以很好，但是我还是没有办法，所以就一样地烧水，洗澡。哈珀那边的水质非常差，没有什么过滤，经常就是一桶水，半桶泥，另外还有很多绿色的藻类啊之类的东西。所以要沉淀很长时间之后才能用来烧水。所以生活方面还是很艰苦的。”
2011年３月8日“国际妇女节”期间，黄向荣在苏丹西达尔富尔的难民营与难民交流。
黄向荣精通中文、英文、法文三种语言，所以在联合国这样一个多语言、多文化的环境中工作让她觉得得心应手。那么她最初是怎样开始关注社会性别问题？又为什么会去非洲参加维持和平行动的呢？
黄向荣：“我毕业以后在中国是做大学老师。我就很想出去，偶然从一个留学过的同事那里听说有女性研究这个专业。然后，我也看到中国的经济发展当中有很多怪现象，有很多对于女性都不公平的现象。当时经济发展的时候有很多包二奶的现象，种种流行的说法，什么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啊。我就觉得非常难以理解，当时就很想去解决这些问题。所以我就去加拿大，读妇女研究。当时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大部分人出来读书都是去找一个将来会有高薪的行业，计算机啊，ＭＢＡ啊，我怎么会选择出来读一个可能找不到工作的行业。所以很多人觉得不可理解，但是我觉得人是应follow your heart——追随自己的内心，你想要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后来参加维和，我觉得我性格里面有很强的冒险精神，我去过九十多个国家，包括很多战乱国家。我当时觉得能够在天高地阔的非洲，跟联合国的军人、警察一起维和，我觉得是一件很浪漫、很刺激、很令人兴奋的事情。而且我从小有军人情结，我对于军旅生涯很向往，虽然说最终没有机会去参军，但是能够生活、工作在联合国的军事营地里面，然后跟军人、警察一起去保护当地的妇女，为他们的福利来奔跑，很满足我的军人情结。”
2013年3月，黄向荣在苏丹南达尔富尔州尼亚拉中心监狱庆祝“国际妇女节”。
黄向荣表示，无论是在西方发达国家，还是在像达尔富尔和利比里亚这样的冲突后社会，两性之间的不平等以不同的形式体现出来，反映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并贯穿女性的一生。
黄向荣：“很多女性从一出生开始，她的整个人生轨迹就已经受到了限制。从一出生开始，因为是女孩子，即使她喜欢飞机、大炮、坦克、军队，可能也会被塞给一个芭比娃娃——你去过家家去吧。为什么呢？因为女孩子应该有女孩子的样子，女孩子就不应该去玩飞机、坦克、大炮、军队。因为是女孩子，所以可能你就不需要接受教育，也不需要接受非常好的教育，只要差不多就行了，因为反正是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因为是女孩子，所以自己选专业的时候就不要去选计算机，工程，物理化学——这些男人应该学的专业，应该学一些比较适合将来相夫教子的工作的专业。可能将来就业的时候呢，女孩子嘛，还是从事护士，小学教师，这些传统上女性职业，而这些传统上女性的职业往往因为女性占多数就成为低薪行业。比如说护士，在有些国家开始有很多男士加入，而因为男士的加入，护士这个行业的薪水就开始增高。这是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而且因为她们是女性，很多人就与政治无缘，即使是有的时候取得了一些政治上的职位，也只是花瓶职业，没有什么真正实质上的权力。有些女性冲破了这种种的限制，种种的封锁，最终取得了一些成就，有的人就不敢结婚，因为结了婚生了孩子可能就怕回去以后职位就没有了。有的结了婚以后——因为女人在事业上再成功，大家还是认为家务事还是应该女人多做，所以说现在可能不是全部做，但可能女人还是多做。所以很多女人在事业和家庭兼顾这方面焦头烂额。还有的女人，即使事业成功也就放弃了，不能让两个人都忙外面，所以可能就回到家庭，专心照顾家庭。然后，最终因为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有的时候就开始失去自信，天天担心丈夫有外遇，没有什么成就感，天天围着老公、孩子转，天天很忙，但是别人看不到你的工作，因为家务劳动是不计薪酬的。这些都就是一个女人的一生，从她一出生到后来成年，各个阶段，都有不平等。”
2013年， 黄向荣为南达尔富尔媒体人员提供性别培训。
黄向荣表示，人类社会要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两性平等，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需要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家庭，以及人们的观念上，进行改变。对她而言，能有机会在联合国的维持和平行动中来促进两性平等，她感到十分的幸运。
黄向荣：“整个维和的经历是我人生中的一个亮点，是不可复制，不可替代的。2014年的时候，我在南达—南达尔富尔，做性别事务部的负责人。南达在整个达尔富尔地区是难民人数最多的州，难民营的数量也非常多，比较大的难民营有大概十几个。所以我当时就想在南达这十三个比较大的难民营里面，组织一个妇女保护网，作为一种预警机制，有什么情况的话，如果她们看到有什么部落冲突，或者是有什么战乱的迹象，能够跟使团（维和特派团）及时地联系，然后使团迅速做出反应。所以就是在每一个难民营选两个比较有名望的妇女来到南达的首都尼亚拉，办了一个培训，给她们培训性别方面的概念，联合国安理会关于女性与和平和安全的决议，还有达尔富尔和平协议里面有关女性的条款。当时培训完了之后，我正准备走，有一个比较年长的女性拦住我，她拿出来一条项链，她说我非常感谢你为南达女性所做的一切，这个项链就给你做一个纪念，这是我亲手做的。那个项链是用塑料做的，黑白相间，不是什么钻石，但是我非常珍惜它，到现在还一直地保存着这个项链。因为这是她们对我的一个肯定。所以我当时就非常非常地感动。我觉得自己做再难的工作都是值得的。我现在就戴着这条项链，很漂亮。我想我会一直都带着它，一直都珍惜它，因为看了这个项链就会想起来——现在是在总部，但是我看到这条项链，我的脑子就会回到天高地阔的非洲，然后回想起了还有那么多的女性，她们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虽然说我现在在总部，是不用为洗热水澡发愁了，我还是很怀念、很怀念维和的工作。”
达尔富尔地区的安全局势已经大为好转， 流离失所者已经逐步返回家园。 非盟-联合国混合维和行动正在计划逐步撤出。让黄向荣感到欣慰的是，联合国人口基金、儿童基金会，农业发展基金、世界粮食署等机构依然在当地继续提供帮助，从医疗、卫生、教育、法制建设和生计等各个方面支持着达尔富尔的人们，尤其是女性。
黄莉玲，联合国纽约总部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