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报道】见证乌克兰战争中的侵权行为
人权
从某种意义上说，战争就是暴行的代名词。在当下世界最激烈的一场战争中，许多乌克兰人和一些俄罗斯人都在经历这种暴行。联合国乌克兰人权监测团正在记录这些侵犯行为，这既是为了向世界展示这场战争的可怕后果，敦促停止冲突，同时也是为了有朝一日伸张正义之时，提供证据。领导这项工作的人权官员玛蒂尔达·博格纳（Matilda Bogner）最近接受了联合国负责全球传播事务的副秘书长梅丽莎·弗莱明在她的播客《夜不能寐》中所做的采访。请听《联合国新闻》黄莉玲的报道。
在2014年俄罗斯吞并了乌克兰的克里米亚半岛之后，联合国人权理事会设立了乌克兰人权监测团，以监测克里米亚以及乌克兰东部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地区的人权状况。
来自澳大利亚的联合国人权官员玛蒂尔达·博格纳从2019年开始在这个办公室工作。
2022年2月24日清晨4点多，透过位于基辅的公寓窗户，她看到了远处爆炸产生的火光，听到了爆炸的声音。
博格纳：“我不得不说我很惊讶。 我真的不相信会变成这样。在战争爆发之前几周，我开始相信会发生一些事情，因为有太多迹象了，但我还是不相信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必须说，即使在 24 号早上，我甚至想，也许他们只是轰炸几下来表明他们可以发动战争，也许他们会就此停止， 至少对乌克兰其他地区是这样，也许东部或南部会升级，也许他们会尝试拿下赫尔松和一些能让他们进入克里米亚的缓冲区。但即使是那时，我也仍然不完全相信结果会像现在这样。”
2022 年 10 月 1 日，乌克兰基辅州 Shybene，6 岁的丹尼斯家的房子在 当年3 月遭到炮击并起火后的残骸。
乌克兰战争爆发后，尽管面临着巨大的安全风险，联合国并没有撤出人权监测团，反而增强了这个人权办公室，工作人员人数从原来的55人增加到85人，其中很多工作人员派驻在外勤办公室，因为他们需要到处走访，实地了解第一手的情况，在此基础上进行客观的报告。
博格纳每天都为这些工作人员的安危和福祉感到担忧。
博格纳：“这是一项非常复杂的工作。它需要我们去与人们会面，并了解他们的故事，需要我们为受害者发声。这是我们的工作中非常困难的部分。我们的工作人员都很主动，因为他们想要世界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但是如果你很主动，有时候你就会做得过多。所见所闻，不断地积累，会形成很大的精神压力。不过当人们感谢你倾听他们的意见时，当你可以让其他人对这些意见做出回应时，你也会感到非常满足。但这项工作总的来说非常困难，还涉及很多其他的东西，有很多的管理工作，特别是在经历了 2 月 24 日之后的巨大变化后， 有很多的后勤问题，你不得不为乌克兰籍的当地工作人员担心，为自己或家人的安全担心，还有生存的问题，得确保供暖等等。所以，很难。我不得不说，真正让我坚持下去是去现场并与人们交谈，然后回来，把情况摆在有权做出决定的人面前。这就是我的动力。”
根据联合国人权监测团的记录，从2022年2月24日到2023年1月9日，这场战争共导致6952名乌克兰 人死亡，1万1144人受伤。这些数据都经过联合国的验证，实际伤亡人数可能高得多。每一个伤亡后面，都有难言的悲剧。
基辅以西25公里的布恰在战争之初一度被俄罗斯军队占据，作为基辅之战的战略要地，这座小城见证了激烈的俄乌地面战斗。
在经过2月底到3月底整整一个月激烈的战斗之后，俄军最终于3月31日撤出了布恰。据报道，在俄军撤出之后的布恰，发现了近300具平民的遗体。
博格纳也带领人权监测团前往了布恰，并采访了俄军占领期间没有逃走的一些平民。当时，大多数人都逃离了布恰，但一些男子决定留下来照看房舍。由于没有电，许多人不得不聚在户外，烧火做饭。
一位接受访谈的男子告诉博格纳，一天，他们正在做饭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博格纳：“俄国人把他们召集到一起，要查看他们的手机。俄国人在其中一个人的手机上看到了什么，然后对他说，跟我们走。他们把这个人带到拐角，然后这群煮饭的人听到了枪声。 他们明白他是被杀害了。然后那些俄国人回来了，那个人却没有。跟我们谈话的那个人对俄国人说，‘我们可以埋葬他吗？’——这事关尊重。俄国人说，‘现在不行。你可以晚上埋。’ 于是，他们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里。 他一直等到晚上。 然后他去了，埋葬了那个和他一起做饭的人的尸体。听到这样的故事令我震惊。”
一位70岁的老妇人站在她位于乌克兰切尔尼戈夫市中心被炸毁的公寓门口。
博格纳表示，每一次实地走访，都会让她看到听到太多令人震惊和难过的事。
在战争之初，俄军一度计划占领乌克兰北部的切尔尼戈夫市，但遭到了乌军的顽强抵抗，俄军从而包围了这个城市，直到3月底才撤离。后来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将切尔尼戈夫和其他9个城市命名为英雄城市。
在切尔尼戈夫一个被占领的小村，俄军强令当地居民待在地下室里，时间长达一个多月，只有人们需要上厕所时才放他们出来。
走访切尔尼戈夫时，博格纳采访了其中一位70多岁的老人。
博格纳：“他向我们展示了他是在哪儿度过的这段时间。地下室又湿又黑，没有灯，也没有厕所，什么都没有。他说，‘这里有这么多的人，以至于我不能躺下来。我就把自己绑在这个木架上，这样我睡着的时候就不会摔倒。’ 然后他带我们进入地下室里较小的一间侧屋，这个小屋门的两边各有一个名单。 我们问，‘那是什么？’ 他说，‘是我们在这里时，死去的人的名字。’ 上面写着姓名和日期。他向我们讲述了其中每一个死去的人，大多是身体状况不佳的老年人，他们撑不住了。我很难理解作为人类怎么可以用这种方式对待其他人类。这太可怕了。它的后果将持续多年。 即使敌对行动明天就停止，但他们的记忆仍将存在，而这段经历将永远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联合国乌克兰人权监测团负责人玛蒂尔达·博格纳 (Matilda Bogner) 和一位同事在查看基辅地区卡秋赞卡 (Katiuzhanka) 学校附近的军用车辆防空洞。
联合国人权监测团还记录到与冲突有关的性暴力案件，有妇女和女童遭到强奸，但更多的是针对男性的性暴力以及其他各种形式的性暴力，其中绝大多数性暴力由俄罗斯军队实施。
博格纳：“我们付出了很多努力来记录与冲突有关的性暴力。 这是一个很难记录的领域。 围绕这个问题有很多的耻辱。当我进入各个社区时，与经历或目睹了可怕罪行的人交谈。 他们会告诉你目睹了即决处决、自己成为酷刑受害者、他们的邻居失踪了等等。 但是，一旦出现与冲突相关的性暴力问题，他们就会说，‘哦，我们听说过一桩，但请不要深究，不要管，没有人愿意谈这件事， 你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就是这样的不同。 人们目睹并看到了可怕的罪行，性暴力是另一种可怕的罪行，但人们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一个人被视为可怕罪行的受害者，而性暴力的受害者不知何故却是可耻的。这仍然归结为这样一个事实，即女性仍然以某种方式被视为有罪，即使她们是受害者。 当然，没有人会直接这样对你说，但这就是他们的态度所暗示的。作为受害者的女人或女孩蒙受一定程度的羞耻感。所以，记录变得相当困难，但我们有记录在案的案例。实际上我们记录的大多数案件，受害者都是男性，发生在拘留期间遭受酷刑的情况下。”
在分开一个月后，一对母子在乌克兰切尔尼戈夫郊外的诺沃塞利夫卡 (Novoselivka) 受损的家门前相拥而泣。
为了记录俄罗斯和乌克兰双方战俘的遭遇，人权监测团与来自交战双方的共300多名战俘进行了交谈，发现了一些令人震惊的酷刑和虐待行为。
博格纳：“乌克兰战俘遭受了酷刑和虐待。在大多数情况下，抓获时并没有那么严重，而是在之后的运输过程中，待遇往往是不人道的。他们的眼睛和手都被绑得很紧，以至于脸上和手上都会受伤，会流血好几天。他们长时间不被允许上厕所。到达拘留所时，他们会被殴打。如果俄方人员认为从他们那儿可能会获得更多军事情报，或者他们可以更多地解释乌克兰军队的战术、战略，那么这些人会特别遭殃，成为审讯的目标。审讯会使用非常有组织的酷刑方式，如电刑，绑住胳膊和腿悬吊，殴打，包括使用器具殴打。这类事情正发生在俄罗斯关押的战俘身上。”
人权监测团发现，虽然俄军的侵犯行为更多，但俄罗斯的战俘同样在乌军手中遭受了虐待和酷刑。
博格纳：“违规就是违规，需要追究责任，受害者需要补救，将来需要阻止。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记录和报告所有违规行为，包括乌克兰军队所犯下的违规行为。 我们记录到的侵犯人权行为主要涉及战俘。俄军被俘时，经常遭到殴打，经常面临酷刑或虐待。我自己采访的一名俄罗斯战俘描述了他被捕后如何被殴打，然后他在一个非正式拘留所被关押了几天，在那里他遭受了电刑。 他被迫以不同的压力姿势整夜保持清醒。如果他开始睡着，他就会被打。这些都是非常严重的酷刑和虐待。然后，他们在被运送到拘留场所的过程中遭到各种酷刑和虐待。进入正式拘留所后，待遇有了明显改善。我们很少收到有关正式拘留所内酷刑或虐待的投诉。总之，这显然是乌克兰当局需要关注的问题。 他们需要调查，追究肇事者的责任。 他们需要制定机制和指示，以阻止这种情况在未来再次发生。此外，我们记录到的乌克兰方面侵犯人权的另一个领域是任意拘留和失踪。其规模与我们记录到的俄罗斯方面的侵犯规模截然不同。俄罗斯方面大约是乌克兰的十倍。 但仍有许多人在乌克兰当局手中失踪和遭到任意拘留，所以这很严重，也需要得到处理。”
联合国乌克兰人权j监测团负责人玛蒂尔达·博格纳。
去年3月，联合国人权理事会还通过一项决议，决定紧急设立一个由三名人权专家组成的独立国际调查委员会，其任务是在俄罗斯侵略乌克兰的背景下，调查所有涉嫌侵犯和践踏人权和违反国际人道法的行为及相关罪行，并提出建议，特别是关于问责措施的建议，以结束有罪不罚并确保问责。该委员会去年10月在向人权理事会提交的报告中确认： 有理由认为冲突方在乌克兰犯下了战争罪，侵犯了人权，并违反了国际人道法。
独立国际调查委员会的报告和人权监测团的报告都将成为为这场战争中侵权行为和犯罪行为受害者伸张正义的理据。
博格纳：“我们的报告每年四次提交给人权理事会。但乌克兰当局也会阅读报告。国际组织和许多对这些问题感兴趣的人都在阅读这些报告。我们想要的结果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对已经发生的犯罪行为追究责任，一个是防止再次发生侵犯行为。我们希望阻止这些侵犯行为的发生。”
黄莉玲，联合国纽约总部报道。